182小约翰③鲁迅全集鲁迅翻译作品 高清迅雷下载

《鲁迅全集》━小约翰(鲁迅译)

目录

十二

十三

十四

附录

拂来特力克·望·蔼覃荷兰波勒·兑·蒙德

动植物译名小记


十二

他落在一个深的睡眠里,直到那么深,在那里没有梦。

当他又从这幽暗中起来,——慢慢地——到了清晨的苍茫凉爽的光中,他拂去了斑斓的,温柔的旧梦。他醒了,有如露水之从一朵花似的,梦从他的魂灵上滑掉了。

还在可爱的景象的错杂中,半做着梦的他的眼睛的表情,是平静而且和蔼。

但因了当着黯淡的白昼之前的苦痛,他如一个羞明者,将眼睛合上了。凡有在过去的早晨所曾见的,他都看见。这似乎已经很久,很远了。然而还是时时刻刻重到他的魂灵之前,从哀愁的早晨起,直到寒栗的夜里。他不能相信,那一切恐怖,是会在一日之中出现的。他的拮据的开初,仿佛已经是这样远,象失却在苍茫的雾里一般。

柔和的梦,无影无踪地从他的魂灵上滑去了——穿凿摇撼他——而沉郁的时光于是开始,懒散而且无色,是许多许多别的一切的前驱。

但是凡有在前夜的可怕的游行中所见的,却停留在他那里。这单是一个骇人的梦象么

当他踌躇着将这去问穿凿的时候,那一个却嘲笑而诧异地看着他。

“你想什么”他问。

然而约翰却看不出他眼里的嘲笑,还问,他看得如此清楚而且分明,如在面前的一切,是否真是这样地出现了

“不,约翰,你却怎样地胡涂呵!这样的事情是决不能发生的。”

约翰不知道他须想什么了。

“我们就要给你工作了。那么,你便不再这样痴呆地问了。”

他们便到那要帮助约翰,来觅得他所寻觅的号码博士那里去。

在活泼的街道上,穿凿忽然沉静地站住了,并且从大众中指出一个人来给约翰看。

“你还认识他么”他问,当约翰大惊失色,凝视着那人的时候,他便在街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哗笑来。

约翰在昨夜见过他,深深地在地下。——

博士亲切地接待他们,并且将他的智慧颁给约翰。他听至数小时之久,在这一天,而且在以后的许多天。

约翰所寻觅的,博士也还未曾觅得。他却几乎了,他说。他要使约翰上达,有如他自己一般。于是他们俩就要达了目的。

约翰倾听着,学习着,勤勉而且忍耐,——许多日之久,——许多月之久。他仅怀着些少的希望,然而他懂得,他现在应该进行,——进行到他所做得到。他觉得很奇特。他寻觅光明,越长久,而他的周围却越昏暗。凡他所学的一切的劈脸,是很好的,——只是他钻研得越深,那一切也就越凄凉,越黯淡。他用动物和植物,以及周围的一切来开手,如果观察得一长久,那便成为号码了。一切分散为号码,纸张充满着号码。博士认为号码是出色的,他并且说,号码一到,于他是光明,——但在约翰却是昏暗。

穿凿伴住他,倘或他厌倦和疲乏了,便刺戟他。享用或叹赏的每一瞬息,他便埋怨他。

约翰每当学到,以及看见花朵怎样微妙地凑合,果实怎样地结成,虫豸怎样不自觉地助了它们的天职的时候,是惊疑而且高兴。

“这却是出色。”他说,“这一切是算得多么详尽,而且造得多么精妙和合式呵!

“是的,格外合式,”穿凿说,“可惜,那合式和精妙的大部分,是没有用处的。有多少花成果,有多少种子成树呢”

“然而那一切仿佛是照着一个宏大的规划而作的,”约翰回答,“看罢!蜜蜂们自寻它们的蜜而不知道帮助了花,而花的招致蜜蜂是用了它们的颜色。这是一个规划,两者都在这上面工作,不识不知地。”

“这见得真好,但欠缺的也还多。假使那蜜蜂觉得能够,它们便在花下咬进一个洞去,损坏了那十分复杂的安排。聪颖的工师,被一个蜜蜂当作呆子!”

在人类和动物之间的神奇的凑合,那就显得更坏了。他从约翰认为美的和艺术的一切之中,指出不完备和缺点。他指示他能够侵略人和动物的,忧?和忧愁的全军,他还偏喜欢选取那最可厌的和最可恶的。

“这工师,约翰,对于他所做的一切,确是狡狯的,然而他忘却了一点东西。人们做得不歇手,只我要弭补一切损失。但看你的周围罢!一柄雨伞,一个眼镜,还有衣服和住所,都是人类的补工。这和那大规划毫无关联。那工师却毫不盘算,人们会受寒,要读书,为了这些事,他的规划是全不中用的。他将衣服交给他的孩子们,并没有盘算他们的生长。于是一切人们,便几乎都从他们的天然衣服里长大了。他们便自己拿一切到手里去,全不再管那工师和他的规划。没有交给他们的,他们也无耻地放肆地拿来,——还有分明摆着的,是使他们死,于是他们便往往借了各种的诡计,在许多时光中,往返避这死。”

“然而这是人们之罪,”约翰大声说,“他们为什么任性远离那天然的呢”

“呵,你这胡涂的约翰!倘或一个保姆使一个单纯的孩子玩耍火,并且烧起来了,——谁担负这罪呢那不识得火的孩子,还是知道那要焚烧的保姆呢如果人们在困苦中或不自然中走错了,谁有罪,他们自己呢,还是他们和他相比,就如无知无识的孩子们一般的,无所不知的工师呢

“他们却并非不知,他们曾经知道……”

“约翰,假如你告诉一个孩子,‘不要弄那火,那是会痛的!’假使那孩子仍然弄,因为他不知道什么叫作痛,你就能给你脱去罪名,并且说:‘看呀!这孩子是并非不知道的么’你深知道,那是不来听你的话的。人们就如孩子一般耳聋和昏愦。但玻璃是脆的,粘土是软的。谁造了人类而不计算他们的昏愦,便如那等人一样,他用玻璃造兵器而不顾及它会破碎,用粘土做箭而不顾及它一定要弯曲。”

这些话象是纷飞的火滴一般,落在约翰的魂灵上。他的胸中萌生了大悲痛,将他那先前的,在夜间寂静和无眠的时候,常常因此而哭的苦痛驱除了。

唉!睡觉呵!睡觉呵!——曾有一时——多日之后,——睡觉在他是最好的时候了。其中没有思想,也没有悲痛,他的梦还是永远引导他重到他的先前的生活去。当他梦着的时候,他仿佛觉得很华美,但在白昼,却不再能够想象那是怎样了。他仅知道他的神往和苦痛,较胜于他现今所知道的空虚和僵死的感觉。有一回,他曾苦痛地神往于旋儿,有一回,他曾时时等候着荣儿。那是多么华美呵!

荣儿!——他还在神往么——他学得越多,他的神往便越消失。因为这也散成片段了,而且穿凿又使他了然,什么是爱。他于是自愧,号码博士说,他还不能从中做出号码来,然而将近出现了。小约翰的周围,是这样的黑暗而又黑暗。

他微微觉得感谢,是在他和穿凿的可怕的游行里,没有看见荣儿。

当他和穿凿提及时,那人不说,却只狡狯地微笑。然而约翰懂得,这是并不怜恤他。

约翰一有并不学习和工作的时间,穿凿便利用着领他到人间去。他知道带他到各处,到病院中,病人们躺在大厅里,——苍白消瘦的脸带着衰弱或苦痛的表情的一长列——那地方是忧郁的沉静,仅被喘息和叫唤打断了。穿凿还指示他,其中的几个将永不能出这大厅去。倘在一定的时间,人们的奔流进向这厅,来访问他患病的亲戚的时候,穿凿便说:“看哪,大家都知道,便是他们也将进这屋子和昏暗的大厅里面来,为的是毕竟在一个黑箱子里抬出去。”

——“他们怎么能这样高兴呢”约翰想。

穿凿领他到楼上的一间小厅中,其中充满着伤情的半暗,从邻室里,有风琴的遥响,不住地梦幻地传来。于是穿凿从众中指一个病人给他看,是顽钝地向前凝视着沿了墙懒懒地爬来的一线日光的。

“他在这里躺了七年了,”穿凿说。——“他是一个海员,他曾见印度的椰树,日本的蓝海,巴西的森林。现在他在七个长年的那些长日子,消受着一线日光和风琴游戏。他不再能走出这里了,然而还可以颠末这样的一倍之久。”

从这一日起,约翰是极可怕的梦,他忽然醒来了,在小厅中,在如梦的声响中的伤情的半暗里,——至于直到他的结末,只看见将起将灭的黄昏。

穿凿也领他到大教堂,使他听在那里说什么。他引他到宴会,到盛大的典礼,到几家的闺房。

约翰学着和人们认识,而且他屡次觉得,他应该想想他先前的生活,旋儿讲给他的童话和他自己的阅历,有一些人,是使他记起那想在星星中看见它亡故的伙伴的火萤的,——或者那金虫,那比别个老一天,而且谈论了许多生活本分的,——他听到故事,则使他记起涂雅泼剌,那十字蜘蛛中的英雄,或者记起鳗鱼,那只是躺着吃,因为一个肥胖的年青的王,就显得特别体面的。对于自己,他却比为不懂得什么叫作生活本分,而飞向光中去的那幼小的金虫。他似乎无助地残废地在地毯上各处爬,用一条线系着身子,一条锋利的线,而穿凿则牵着,掣着它。

唉,他将永不能再觅得那园子了,——沉重的脚何时到来,并且将他踏碎呢

他说起旋儿,穿凿便嘲弄他。而且他渐渐相信起来了,旋儿是从来没有的。

“然而,穿凿,那么,匙儿也就不成立了,那就全没有什么成立了。”

“全无!全无!只有人们和号码,这都是真的,存在的,无穷之多的号码。”

“然而,穿凿,那么,你就骗了我了。使我停止,使我不再寻觅罢,——使我独自一个罢!”

“死怎么对你说,你不知道了么你须成一个人,一个完全的人。”

“我不愿意。这太可怕!”

“你必须——你曾经愿意了的。看看号码博士罢,他认为这太可怕么你要同他一样。”

这是真实。号码博士仿佛长是平静而且幸福。不倦地不摇地他走他的路,学着而且教着,知足而且和平。

“看他罢,”穿凿说,“他看见一切,而仍然一无所见。他观察人类,似乎他自己是别的东西,和他们全不一样。他闯过疾病和困苦之间,似乎不会受伤,而且他还与死往还,如不死者。他只希望懂得他之所见,而凡有于他显然的,在他是一样地正当。只要一懂得,他便急速满足了。你也须这样。”

“我却永不能。”

“好,那我就不能帮助你了。”

这永是他们的交谈的无希望的结束。约翰是疲乏而且随便了,寻觅又寻觅,是什么和为什么,他不复知道了。他已如旋儿所说的许多人们一般。

冬天来了,他几乎不知道。

当一个天寒雾重的早晨,潮湿的污秽的雪躺在街道上,并且从树木和屋顶上点滴着的时候,他和穿凿走着他平日的路。

在一处,他遇见一列年青的姑娘,手上拿着教科书。她们用雪互掷着,笑着,而且彼此捉弄着,他们的声音在雪地上清彻地发响。听不到脚步和车轮的声响,只有马的,或者一所店门的关闭,象似一个铃铛的声音。高兴的笑声,清彻地穿过这寂静。

约翰看见,一个姑娘怎样地看他而且向他凝望着,她穿一件小皮衣,戴着黑色的帽子。他熟识她的外貌,却仍不知道她是谁。她点头,而且又点一回头。

“这是谁呢我认识她。”

“是的,这是能够的。她叫马理,有几个人称她荣儿。”

“不,这不能是。她不象旋儿。她是一个平常的姑娘。”

“哈!哈!哈!她不能象一个并不存在的或人的。然而她是,她是的。你曾经这样地很仰慕她,我现在要将你弄到她那里去了。”

“不,我不愿意见她。我宁可见她死,象别人一样。”

约翰不再向各处观看了,却是忙忙地前奔,并且喃喃着:

“这是终局。全不成立!全无!”

十三

最初的春晨的清朗温暖的日光,弥漫了大都市。明净的光进到约翰住着的小屋子中;低的顶篷上有一条大的光条,是波动着的运河的水的映象,颤抖而且闪动。

约翰坐在日照下的窗前,向大都市眺望,现在是全然另一景象了。灰色的雾,换成灿烂的蓝色的阳光,覆盖了长街的止境和远处的塔。石片屋顶的光线闪作银白颜色;一切房屋以清朗的线和明亮的面穿过日光中,——这是浅蓝天中的一个温暖的渲染。水也仿佛有了生气了。榆树的褐色的嫩芽肥而有光,喧嚷的麻雀们在树枝间鼓翼。

当他在眺望时,约翰的心情就很奇特。日光将他置身于甜的昏迷中了。其中是忘却和难传的欢乐。他在梦里凝视着波浪的光闪,饱满的榆芽,还倾听着麻雀的啾唧。在这音响里是大欢娱。

他久没有这样地柔和了;他久没有觉得这样地幸福了。

这是他重行认识的往日的日照。这是往日叫他去到自由的太阳,到园子里,他于是在暖地上的一道旧墙荫中,——许多工夫,可以享用那温暖和光辉,一面凝视着面前的负暄的草梗。

在沉静中,于他是好极了,沉静给他以明确的家乡之感,——有如他所记得,多年以前在他母亲的腕中。他并不饮泣或神驰,而必须思想一切的过去。他沉静地坐着,梦着,除了太阳的照临之外,他什么也不希望了。

“你怎么这样沉思地坐着呢,约翰”穿凿叫喊,“你知道,我是不容许做梦的。”

约翰恳求地抬起了出神的眼睛。

“再给我这样地停一会罢,”他祈求说,“太阳是这样好。”

“你在太阳里会寻出什么来呢,喂”穿凿说。“它并非什么,不过是一枝大蜡烛,你坐在烛光下或是在日光下,完全一样的。看罢!街上的那阴影和亮处,——也即等于一个安静地燃烧着而不闪动的灯火的照映。而那光,也不过是照着世界上的极渺小的一点的一个极渺小的小火焰罢了,那边!那边!在那蔚蓝旁边,在我们上面和底下,是暗,冷而且暗!那边是夜,现在以及永久!”

但他的话于约翰没有效。沉静的温暖的日光贯澈了他,并且充满了他的全魂灵了,——在他是平和而且明晰。

穿凿带着他到号码博士的冰冷的住所去。日象还在他的精力上飘泛了一些时,于是逐渐黯淡了,当正午时分,在他是十足的幽暗。

但到晚间,他又在都市的街道上趱行的时候,空气闷热,且被潮湿的春气充塞了。一切的发香都强烈了十倍,而在这狭窄的街中,使他拮据。惟在空旷处,他齅出草和树林的新芽。在都市上,他看见春,在西方天际嫩红中的平静的小云里。

黄昏在都市上展开了嫩色的柔软的银灰的面纱。街上是寂静了,只在远处有一个手拉风琴弄出悲哀的节奏,——房屋向着红色的暮天,都扬起一律的黑影,还如无数的臂膊一般,在高处伸出它们的尖端和烟突来。

这在约翰,有如太阳末后照在大都市上时的和蔼的微笑,——和蔼地如同饶恕了一件傻事的微笑似的。那微微的温暖,还来抚摩约翰的双颊。

于是悲哀潜入了约翰的心,有这样沉重,致使他不能再走,且必须将他的脸伸向远天中深深地呼吸了。春天在叫他,他也听到。他要回答,他要去。这一切在他是后悔,爱,饶恕。

他极其神往地向上凝视。从他模胡的眼里涌出泪来。

“去罢!约翰!你不要发呆罢,人们看着你哩。”穿凿说。

蒙胧而昏暗地向两旁展开着长的单调的房屋的排列。是温和的空气中的一个忧?,是春声里面的一声哀呼。

人们坐在门内和阶沿上,以消受这春天。这于约翰象是一种嘲侮。污秽的门畅开着,浑浊的空间等候着那些人。在远处还响着手拉风琴的悲哀的音调。“呵,我能够飞开这里,远去,冈上,海上!”

然而他仍须伴着高的小屋子,而且他醒着躺了这一夜。

他总要想念他父亲,以及和他同行的远道的散步,——如果他走在他的十步之后,那父亲就给他在沙土上写字母。他总要想念那地丁花生在灌木之间的处所,以及和父亲同去搜访的那一天。他整夜看见他的父亲的脸一如先前,他在夜间安静的灯光中顾盼他,还倾听他笔锋写字的声响。

于是他每晨祈求穿凿,还给他回乡一回,往他的家和他的父亲,再看一遍沙冈和园子。现在他觉出他先前的爱父亲,过于普烈斯多和他的小屋子了,因为他现在只为他而祈求。

“那就只告诉我,他怎样了,我出外这么久,他还在恼我么”

穿凿耸一耸肩。——“即使你知道了,于你有什么益呢”

春天却过去了,呼唤他,越呼越响。他每夜梦见冈坡上的暗绿的苔藓,透了嫩的新叶而下的阳光。

“这是不能长久如此的,”约翰想,“我就要支持不住了。”

每当他不能入睡的时候,他往往轻轻地起来,走到窗前,向着暗夜凝视。他看见蒸腾的蒙茸的小云,怎么慢慢地溜过月轮旁边,平和地飘浮在柔和的光海里。他便想,在那远方,冈阜是怎样地微睡在闷热的深夜中!在深的小树林间,绝无新叶作响,潮湿的莓苔和鲜嫩的桦条也将发香,那该是怎样地神奇呵。他仿佛听得远处有虾蟆的抑扬的合唱,满是秘密地浮过田野来,还有唯一的鸟的歌曲,是足以伴那严肃的寂静的,它将歌曲唱得如此低声地哀怨地开首,而且陡然中断,以致那寂静显得更其寂静了。鸟在呼唤他,一切都在呼唤他。他将头靠着窗沿,并且在他的臂膊上呜咽起来了。

“我不能!——我受不住。倘我不能就去,我一定会就死了。”

第二天穿凿叫他醒来的时候,他还坐在窗前;他就在那里睡着了,头靠在臂膊上。——

日子过去了,又长又热,——而且无变化。然而约翰没有死,他还应该担着他的苦痛。

有一日的早晨,号码博士对他说:

“我要去看一个病人,约翰,你愿意同我去么”

号码博士有博学的名声,而且对于病和死,有许多人来邀请他的帮助。约翰是屡次伴过他的。

穿凿在这早晨异常地高兴。他总是倒立,跳舞,翻筋斗,并且玩出各种疯狂似的说笑来。他不住地非常秘密地窃笑着,象一个准备着给人一吓的人。

但号码博士却只是平常一样严正。

这一日他们走了远的路。用铁路,也用步行。约翰是还没有一同到过外边的。

这是一个温暖的,欢愉的日子。约翰从车中向外望,那广大的碧绿的牧场,带着它欲飞的草和吃食的家畜,都在他身边奔过去了。他看见白胡蝶在种满花卉的地上翩跹,空气为了日热发着抖。

但他忽而悚然了:那地方展布着长的,起伏的连冈。

“唉,约翰,”穿凿窃笑着,“那就要中你的意了,你看罢!”

半信半疑地约翰注视着沙冈。沙冈越来越近。仿佛是两旁的长沟,正在绕着它们的轴子旋转,还有几所人家,都在它们旁边扑过去了。

于是来了树木;茂密的栗树,盛开着,带着千数大的或红或白的花房,暗蓝绿色的枞树,高大而堂皇的菩提树。

这就是真实:他须再见他的沙冈。列车停止了,——三人于是在成荫的枝柯下面行走。

这是深绿的莓苔,这是日光在林地上的圆点,这是桦条和松针的幽香。

“这是真实么——这是实际么”约翰想,“幸福要来了罢”

他的眼睛发光了,他的心大声地跳着。他将近相信他的幸福了。这些树木,这地面,他很熟识,——他曾经屡次在这树林道中往来。

只有他们在道路上,此外没有人。然而约翰要回顾,仿佛有谁跟着他们似的。他又似乎从槲树枝间,望见一个黑暗的人影,每当那路的最末的转角,便看不分明了。

穿凿阴险地暧昧地注视他。号码博士大踏步走,看着目前的地面。

道路于他更熟识,更相信了,他认得每一丛草,每一块石。约翰忽然剧烈地吃了惊,因为他站在他自己的住所前面了。

屋前的栗树,展开着它那大的手一般的叶子。直到上面的最高枝梢上,在繁密的圆圆的丛叶里,煊赫着华美的白色的繁花。

他听到开门的熟识的声响,——他又齅到他自己的住所的气味。于是他认出了各进路,各门户,每一点,——都带着一种离乡的苦痛的感觉。凡有一切,都是他的生活的,他的寂寞而可念的儿童生活的一部分。对于这些一切物事,他曾经和它们谈天,和它们在自己的幻想生活中过活,这里是他决不放进一个他人的。然而现在他却觉得从这全部老屋分离,推出了,连着它们的各房间,各进路和各屋角。他觉得这分离极难挽回,他的心绪正如他在探访一个坟庄,这样地凄凉和哀痛。

只要有普烈斯多迎面跳来,那也许就减少一点非家的况味,然而普烈斯多却一定已经跑掉,或者死掉了。

然而父亲在那里呢

他回顾开着的门和外面的日光下的园子,他看见那人,那似乎在路上追随着他们的,现在已经走向房屋来了。他越来越近,那走近仿佛只见加增。他一近门,门口便充满了一个大的,寒冷的影子。于是约翰就认出了这人。

屋里是死静,他们沉默着走上楼梯去。有一级是一踏常要作响的,——这约翰知道。现在他也听到,怎样地发了三回响,——这发响象是苦痛的呻吟。但到第四回的足踏,却如隐约的呃逆了。

而且约翰在上面还听到一种喘息,低微而一律,有如缓慢的时钟的走动,是一种苦痛而可怕的声音。

他的小屋子的门畅开着。约翰赶紧投以胆怯的一瞥。那地毯上的奇异的花纹是诧异而无情地凝视他,时钟站得静静地。

他们走进那发出声音来的房里去。这是父亲的卧室。太阳高兴地照着放下的绿色的床帏。西蒙,那猫,坐在窗台上的日照里。全房充满着葡萄酒和樟脑的郁闷的气味。一种低微的抽噎,现在就从近处传来了。

约翰听到柔软的声音的细语和小心的脚步的微声。于是绿帏便被掣起了。

他看见了父亲的脸,这是他迩来常在目前看见的。然而完全两样了。亲爱的严正的外貌已经杳然,但在可怕的僵视。苍白了,还带着灰色的阴影。看见眼白在半闭的眼睑下,牙齿在半开的口中。头是陷枕中间,每一呻吟便随着一抬起,于是又疲乏地落在旁边了。

约翰屹立在床面前,大张了僵直的眼睛,瞠视着熟识的脸。他想什么,他不知道,——他不敢用手指去一触,他不敢去握那疲乏地放在白麻布上的,衰老的干枯的双手。

环绕他的一切都黑了,那太阳,那明朗的房子,那外面的丛绿,以及历来如此蔚蓝的天空,——一切,凡有在他后面的,黑了,黑,昏昧地,而且不可透彻地。在这一夜,他也别无所见,只在前面看见苍白的头。他还应该接着只想这可怜的头,这显得如此疲乏,而一定永是从新和苦痛的声息一同抬起的。

定规的动作在一转瞬间变化了。呻吟停歇,眼睑慢慢地张开,眼睛探索似的向各处凝视,嘴唇也想表出一点什么来。

“好天,父亲!”约翰低声说,并且恐怖地发着抖,看着那探索的眼睛。那困乏的眼光于是看了他一刹时,一种疲乏的微笑,便出现在陷下的双颊上。细瘦的皱缩的手从麻布上举起,还向约翰作了一种不分明的动作,就又无力地落下了。

“唉,什么!”穿凿说,“只莫是愁叹场面!”

“给我闪开,约翰”号码博士说,“我们应该看一看,我们得怎么办。”

博士开手检查了,约翰却离开卧床,站在窗口。他凝视那日照的草和清朗的天空,以及广阔的栗树叶,叶上坐着肥蓝大的蝇,在日光中莹莹地发闪。那呻吟又以那样的定规发作了。

一匹黑色的白头鸟在园里的高草间跳跃,——大的,红黑的胡蝶在花坛上盘旋,从高树的枝柯中,冲出了野鸽的柔媚的钩辀,来到约翰的耳朵里。

里面还是那呻吟,永是如此,永是如此。他必须听,——而且这来得一律,没有变换,就如下坠的水滴,会使人发狂。他紧张着等候那每一间歇,而这永是又发作了,——可怕如死的临近的脚步。

而外面是温暖的,适意的日和。一切在负暄,在享受。因了甘美的欢乐,草颤抖着,树叶簌簌着,——高在树梢上,深在蠢动的蔚蓝中,飘浮着一只平静地鼓翼的苍鹭。

约翰不懂这些,这一切于他都是疑团。他的魂灵是这样地错乱和幽暗。——

“怎么这一切竟同时到我这里呢”他自己问。

“我真是他么这是我的父亲,我本身的父亲么——我的,我约翰的”

在他,似乎是他在说起一个别的人。一切是他所听到的故事。他听得有一个人讲,讲约翰,讲他所住的房屋,讲他舍去而垂死的他的父亲。他自己并非那他,他是听到了谈讲。这确是一般悲惨的故事,很悲惨。但他和这是不相干的。

是的!——是的!偏是!他自己就是那他,他!约翰!

“我不懂得这事情,”号码博士站起身来的时候,说,“这是一个疑难的症候。”

穿凿站在约翰的近旁。

“你不要来看一看么,约翰这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博士不懂它。”

“放下我,”约翰说,也不回头。“我不能想。”

但穿凿却立在约翰的后面,对他絮语,照例尖利地传入他的耳朵来。

“不想——你相信,你不能想么那是你错了。你应该想。你即使看着丛绿和蓝色的天,那是于你无益的。旋儿总是不来的。而且在那边的生病的人,无论如何就要死的。这你看得很明白,同我们一样。他的忧?是怎样呢,你可想想么”

“我不知道那些,我不要知道那些。”

约翰沉默了,并且倾听着呻吟,这响得如低微的苛责的哀诉。号码博士在一本小书上写了一点略记。床头坐着那曾经追随他们的黑暗的形象。——低着头,向病人伸开了长臂膊,深陷的眼睛看定了时钟。

尖利的絮语又在他的耳边发作了。

“你为什么这样凄凉地注视呢,约翰你确有你的意志的。那边横着沙冈,那边有日光拂着丛绿,那边有禽鸟在歌唱和胡蝶在翩跹。你还希望什么呢,等候旋儿么如果他在一个什么地方,那他就一定在那地方的,而他为什么不来呢——他可是太怕那在头边的幽暗朋友么但他是永在那里的。”

“你可看出,一切事情都是想象么,约翰”

“你可听清那呻吟么这比刚才已经微弱一点了,你能听出它不久就要停止。那么,怎么办呢当你在外面冈蔷薇之间跑来跑去的时候,也曾有过那么多的呻吟了。你为什么站在这里,悲伤着,而不象你先前一般,到沙冈去呢看哪!那边是一切烂熳着,馥郁着,而且歌唱着,象毫无变故似的。你为什么不参与一切兴趣和一切生活的呢”

“你方才哀诉着,神往着,——那么,我就带领你去,到你要去的地方,我也不再和你游览了,我让你自由,通过高草,躺在凉荫中,并且任飞蝇绕着你营营,并且吸取那嫩草的香味,我让你自由,就去罢!再寻旋儿去罢!”

“你不愿意,那你就还是独独相信我。凡我所说给你的,是真实不是说谎的是旋儿,还是我呢”

“听那呻吟!——这么短,这么弱,这将近平静了。”

“你不要这样恐怖地四顾罢,约翰。那平静得越早,就越好。那么,就不再有远道的游行,你也永不再和他去搜访地丁花了。因为你走开了,这二年他曾经和谁游行了呢——是的,你现在已经不能探问他。你将永不会知道了。你就只得和我便满足。假使你略早些认识我,你现在便不这样忧?地注视了。你从来不这样,象现在似的。从你看来,你认为号码博士象是假惺惺么这是会使他忧闷的,正如在日照中打呼卢的那猫一样。而且这是正当的。这样的失望有什么用呢这是花卉们教给你的么如果一朵被折去了,他们也不悲哀。这不是幸福么它们无所知,所以它们是这样。你曾经开始,知道一点东西了,那么,为幸福计,你也就应该知道一切。这惟我能够教授你。一切,或简直全无。”

“听我。他是否你的父亲,于你有什么相干呢他是一个垂死的人。——这是一件平常事。”

“你还听到那呻吟么——很微弱,不是么——这就要到终局了。”

约翰在恐怖的拮据中,向卧床察看。西蒙,那猫,跳下窗台,伸一伸四肢,并且打着呼卢在床上垂死者的身边躺下了。

那可怜的,疲乏的头已经不再动弹,——挤在枕头里静静地躺着,——然而从半开的口中却还定规地发出停得很短的疲乏的声音。这也低下去了,难于听到了。

于是死将黑暗的眼睛从时钟转到沉埋的头上,并且抬起手来。于是寂静了。僵直的容貌上蒙上了一层青苍的阴影。寂静,渺茫的空虚的寂静!——

约翰等待着,等待着。——

然而那定规的声息不再回来了。止于寂静,——大的,呼哨的寂静。

在最末的时刻,也停止了倾听的紧张,这在约翰,仿佛是魂灵得了释放,而且坠入了一个黑的,无底的空虚,他越坠越深。环绕他的是寂静和幽暗。

于是响来了穿凿的声音,仿佛出自远方似的。

“哦,这故事那也就到终局了。”

“好的,”号码博士说,“那么,你可以看一看这是什么了。我都交付你。我应该去了。”

还半在梦里,约翰看见晃耀着闪闪的小刀。

那猫做了一个弓腰,在身体旁边冷起来了,它又寻得了日照。

约翰看见,穿凿怎样地拿起一把小刀,仔细地审视,并且走向床边来。

于是约翰便摆脱了昏迷,当穿凿走到床边之前,他就站在他前面。

“你要怎么”他问。因为震悚,他大张着眼睛。

“我们要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穿凿说。

“不用。”约翰说。而且他的声音响得深如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是干什么”穿凿发着激烈的闪烁的眼光,问。“你能制止我这事么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强么”

“我不要这事!”约翰说。也咬了牙关,并且深深地呼吸。他看定穿凿,还向他伸出手去。

然而穿凿走近了。于是约翰抓住他的手腕,而且和他格斗。

穿凿强,他是知道的,他向来未曾反抗他。但是他不退缩,不气馁。

小刀在他眼前闪烁,他瞥见红焰和火花,然而他不懈,并且继续着格斗。

他知道他倘一失败,将有何事发生。他认识那事,他先前曾经目睹过。然而躺在他后面的是什么呢,他的父亲,而且他不愿意看见那件事。

当他们喘息着格斗时中,他们后面横着已死的身体,伸开而且不动,一如躺着一般。在平静的瞬息间,眼白分明如一条线,嘴角吊起,显着僵直的露齿的笑容。独有那两人在他们的争斗中撞着卧床的时候,头便微微地往来摇动。

约翰还是支持着,——呼吸不济,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当他眼前张起了一层血似的通红的面纱。但他还站得住。

于是在他掌握中的那两腕的抵抗力,慢慢地衰退了。他两手中的紧张减少,臂膊懒散地落下,而且捏着拳的手里是空虚了。

他抬眼看时,穿凿消失了。只有死还坐在床上,并且点头。

“这是你这边正当的,约翰。”他说。

“他会再来么”约翰低声说。死摇摇头。

“永不,谁敢对他,就不再见他了。”

“旋儿呢那么,我将再见旋儿么”

那幽暗的人看着约翰许多时。他的眼光已不复使人恐怖了——却是温和而加以诚恳:他吸引约翰如一个至大的深。

“独有我能领你向旋儿去。独由我能觅得那书儿。”

“那么你带着我罢,——现今,不再有人在这里了,——你也带着我罢,象别人一样!我不愿意再下去了——……”

死又摇摇头。

“你爱人类,约翰。你自己不知道,然而你永是爱了他们。成一个好人,那是较好的事。”

“我不愿意——你带着我罢……”

“不然,不然。你愿意——你不能够别样的……”

于是那长的,黑暗的形体,在约翰眼前如雾了。它散成茫昧的形状,一道霏微的灰色的烟霭,透过内房,并且升到日光里去了。

约翰将头俯在床沿上,哭那死掉的人。

十四

许多时之后,他抬开端来。日光斜照进来,且有通红的光焰。这都如直的金杖一般。

“父亲!父亲!”约翰低声说。

外面的全自然,是因了太阳,被灿烂的金黄的炽浪所充满了。每一片叶,都毫不动弹地挂着,而且一切沉默在严肃的太阳崇奉中。

而且和那光,一同飘来了一种和软的声息,似乎是明朗的光线们唱着歌:

“太阳的孩子!太阳的孩子!”

约翰昂了头,倾听着。在他耳朵里瑟瑟地响:

“太阳的孩子!太阳的孩子!”

这象是旋儿的声音。只有他曾经这样地称呼过他的,——他现在是在叫他么——然而他看见了身边的相貌——他不愿意再听了。

“可怜的,爱的父亲!”他说。

然而他周围又忽地作响,从各方面围着他,这样强,这样逼,至使他因为这神奇的枨触而发抖了。

“太阳的孩子!太阳的孩子!”

约翰站起身来,且向外面看日。怎样的光!那光是怎样地华美呵!这涨满了全树梢,并且在草莽间发闪,还洒在黑暗的阴影里。这又充满了全天空,一直高到蔚蓝中,最初的柔嫩的晚云所组成的处所。

从草地上面望去,他在绿树和灌木间看见冈头。它们的顶上横着赤色的金,阴影里悬着天的蓝郁。

它们平静地展伸着,躺在嫩采的衣装里。它们的轮廓的轻微的波动,是祷告似的招致和平的。约翰又觉得仿佛先前旋儿教他祷告的时候了。

在蓝衣中的光辉的形相,不是他么看哪!在光中央闪烁,在金蓝的雾里,向他招呼的,不是旋儿么

约翰慌忙走出,到日光中。他在那里停了一瞬息。他觉到光的神圣的敬礼,枝柯这样地寂静,他几乎不敢动弹了。

然而他前面那里又是光辉的形相。那是旋儿了,一定的!那是。金发的发光的头转向他了,嘴半开了,似乎他要呼唤。他用右手招致他,左手擎着一点东西。他用纤瘦的指尖高高地拿着它,并且在他手中辉煌和闪烁。

约翰发一声热情洋溢的幸福的欢呼,奔向那心爱的现象去。然而那形相却升上去了,带着微笑的面目和招致的手,在他前面飘浮。也屡次触着地面,慢慢地弯腰向下,但又即轻捷地升腾,向远处飘泛,仿佛因风而去的种子似的。

约翰也愿意升腾,象他先前,象在他的梦里一般,飘向那里去。然而大地掣回他的脚,他的脚步也沉重地在草地上绊住了。他穿过灌木,尽力觅他的道路,柯叶瑟瑟地拂着他的衣裳,枝条也鞭打他的脸。他喘息着爬上苔封的冈坡。然而他不倦地追随着,并且目不转睛地看着旋儿的发光的现象和在他擎起的手里闪烁的东西。

他于是到了冈中间。炎热的谷里盛开着冈蔷薇,用了它们千数浅黄的花托,在日光中眺望。也开着许多别的花,明蓝的,黄的和紫的,——郁闷的热躺在小谷上,并且抱着放香的杂草。强烈的树脂的气味,布满空气中。约翰前行时,微微地觉得麝香草和柔软地在他脚下的干枯的鹿苔的香气。这是微醺的美观。

他又看见,在可爱的,他所追随的形象之前,斑斓的冈胡蝶怎样地翩跹着。小而红的和黑色的胡蝶,还有沙眸子,是带着淡蓝色的绸似的翅子的有趣的小蝶儿。生活在冈蔷薇上的金色的甲虫,绕着他的头飞鸣,又有肥胖的土蜂,在晒萎的冈草间嗡嗡着跳舞。

只要他能到旋儿那里,那是怎样地华美,怎样地幸福呵。

然而旋儿飘远了,越飘越远。他必须绝息地追随。高大的浅色叶片的棘丛迎面而来,并且抓他,用了它们的刺。他奔跑时,倘将那黯淡而蒙茸的王烛挤开了,它们便摇起伸长的头来。他爬上沙冈去,有刺的冈草将他的两手都伤损了。

他冲过桦树的矮林,那地方是草长至膝,有水禽从闪烁于丛莽之间的小池中飞起。茂密的,开着白花的山梔子,将它的香气夹杂着桦树枝和繁生在湿地上的薄荷的芳香。

但那树林,那丛绿,那各色的花朵,都过去了。只有奇异的,淡黄的海蓟,生长在黯淡的稀疏的冈草里。

在最末的冈排之巅,约翰看见了旋儿的形象。那东西在高擎的手里,耀眼地生光。那边有一种大而不停的腾涌,十分秘密地引诱着作声,被冷风传到。那是海。约翰觉得,这于他相近了,一面慢慢地上了冈头。他在那上面跪下,并且向着海凝望。

当他从冈沿上起来的时候,红焰绕着他的周围。晚云为了光的出发,已自成了群了。它们如一道雄伟的峰峦的大圈子,带着红炽的墙,围绕着落日。海上是一条活的紫火的大路,即是一条发焰的灿烂的光路,引向遥天的进口的。

太阳之后,眼睛还未能审视的处所,在光的洞府的深处,蠕动着蓝和明红参杂起来的娇嫩的色采。在外面,沿着全部的远天,晃耀着通红的烈焰和光条,以及从垂死的火的流血的毛毳中来的明亮的小点。

约翰等待着——直到那日轮触着了通日的红炽的路的最外的末端。

他于是向下看。在那路的劈脸上,是他所追随的光辉的形象。一种乘坐器具,清晰而晃耀如水晶,在那宽广的火路上飘浮。船的一边,立着旋儿的苗条的丰姿,金的物件在他手中灿烂。在别一端,约翰看出那幽暗的死来。

“旋儿!旋儿!”约翰叫喊。但在这一时,当约翰将近那神奇的乘具的时候,他一瞥道路的远的那一端。在大火云所围绕的明亮的空间之中,也看见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形相。这逐渐大起来了,迩来了一个人,静静地在汹涌的火似的水上走。

红炽的波涛在他的脚下起伏,然而他沉静而严正地迩来了。

这是一个人,他的脸是苍白的,他的眼睛深而且暗。有这样地深,就如旋儿的眼睛,然而在他的眼光里是无穷的温和的悲痛,为约翰所从来没有在别的眼里见过的。

“你是谁呢”约翰问,“你是人么”

“我更进!”他说。

“你是耶稣,你是上帝么”约翰问。

“不要称道那些名字,”那人说,“先前,它们是纯洁而神圣如教士的法衣,贵重如养人的粒食,然而它们变作傻子的呆衣饰了。不要称道它们,因为它们的意义成为迷惑,它的崇奉成为嘲笑。谁希望认识我,他从自己抛掉那名字,而且听着自己。”

“我认识你,我认识你,”约翰说。

“我是那个,那使你为人们哭的,虽然你不能体会你的眼泪。我是那个,那将爱注入你的胸中的,当你没有懂得你的爱的时候。我和你同在,而你不见我;我触动你的魂灵,而你不识我。”

“为什么我现在才看见你呢”

“必须许多眼泪来弄亮了见我的眼睛。而且不但为你自己,你却须为我哭,那么,我于你就出现,你也又认识我如一个老朋友了。”

“我认识你!——我又认识你了。我要在你那里!”

约翰向他伸出手去。那人却指向晃耀的乘具,那在火路上慢慢地漂远的。

“看哪!”他说。“这是往凡有你所神往的一切的路。别一条是没有的。没有这两条你将永远觅不到那个。就选择罢。那边是大光,在那里,凡你所渴欲认识的,将是你自己。那边,”他指着黑暗的东方,“那地方是人性和他们的悲痛,那地方是我的路。并非你所熄灭了的迷光,倒是我将和你为伴。看哪,那么你就明白了。就选择罢!”

于是约翰慢慢地将眼睛从旋儿的招着的形相上移开,并且向那严正的人伸出手去。并且和他的同伴,他逆着凛烈的夜风,上了走向那大而黑暗的都市,即人性和他们的悲痛之所在的艰难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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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还要给你们讲一回小约翰,然而那就不再象一篇童话了。

附录拂来特力克·望·蔼覃荷兰波勒·兑·蒙德

在新倾向的诗人们——我永远不懂为什么,大概十年以前,人还称为颓废派的——之中,戈尔台尔,跋尔卫,克罗斯(),斯华司,望兑舍勒,科贝路斯,望罗夷(vanLooy),蔼仑斯(),——那拂来特力克望蔼覃,那诗医,确是最出名的,最被读的,是被爱的,而且还是许多许多的读者。望兑舍勒因为实况的描写有时有些粗率,往往将平均读者推开,克罗斯因了诗体和音调上的一点艰涩,斯华司是因了过甚的细致和在她的感觉的表现上有些单调。而他触动,他引诱,借着他的可爱的简明,借着幻想的清晰,借着儿童般的神思,还联络着思想的许多卓拔的深。

这故事的开演,至少是大部分,乃在幻惑之乡,那地方是花卉和草,禽鸟和虫豸,都作为有思想的东西,互相谈话,而且和各种神奇的生物往还,这些生物是全不属于精力世界,也全不属于可死者的,并且主宰着一种现时虽是极优胜,极伟大者也难于企及的力气和学问。

但在“童话”这字的本义上,《小约翰》也如谟勒泰都黎的小威绥()的故事似的,一样地这样少。却更胜于前一作品,仅有所闻和所见,在外界所能发觉的诗。这全体的表现虽是近于儿童的简单的语言,而有这样强制的威力,使人觉得并非梦境,却在一个亲历的真实里。

《小约翰》也如哲学底童话一般,有许多隐藏的自传。这小小的寓言里面的人物:旋儿、将知、荣儿、穿凿,我们对于自然的诗,有着不自识的感觉,这些便是从这感觉中拔萃出来的被发见的人格化,而又是不可抵抗的知识欲,最初的可爱的梦,或是那真实的辛辣的反话,且以它们的使人丧气的回答,来对一切我们的问题:怎么样,是什么,为什么

《爱伦,苦痛之歌》,作为抒情诗的全体,是一个伤感的心的真实的呼号,而且那纯净伟大的人性的高贵而正直的显现,我们在这书的每一页中都能看出。蔼覃的这工作,是具有大的简素和自然的性质的,凡在一首强烈的伤感和纯净的感觉的歌中,尤须特别地从高估计。没有无端的虚掷,没有徒然的繁碎,而且在每一吟,在每一短歌或歌中,仍然足有很多的景象,为给思想和语气以圆备的表现起见,在极严的自己批评之际是极有用的。

将这歌的纯粹栖身在语气上的内容,加以分析,是我极须自警的。倘将这一类的诗,一如诗人在这“语气”里所分给我们的那样,照字面复述,怎样地自从爱伦出现之后,生活才在十分灿烂里为他展开,怎样地他为了她那出自心魂的对于他的善举的感化,在那歌中向她致谢,我认为是一种亵黩。所有现存的仇敌,沉默着和耗费着的,“不要声音也不要眼光的”,却只是可怜的肉体自己,将他的星儿从他的臂膊上掣去得太早,遂使这歌的大部分,除是一个止于孤寂的诗人的魂灵的无可慰安的哀诉,他的寂寞的歌的哀诉,大苦痛的卓拔的表白之外,不能会有别样了。

从他的《苦痛之歌》的外面的形式看来,望蔼覃可以被称为一个极其音乐底诗人。“爱伦”的拈来和表出,即全如一种音乐底工作,但这工作,为那善于出惊的通常的读者,则又作别论。

然而这音乐底,几乎只限于字声的谐美,一种谐美,此外只能在我们的独创而天才的戈尔台尔那里可以觅得它。一切的子夜小歌,虽然我在第二首里指出了很失律的一行,——最末的夹()中的诗,尤其是可惜不能全懂的:“All’”和《尾声》(),在这观点上都负着赏誉。

这歌的最圆满的部分,照我的意见是第二和第三吟。单用这短歌(),已足举一个诗人如望蔼覃者为大的,真的,高的艺术家了。诗句是稀罕的,几乎是女性的娇柔,时时触动读者。在有几篇,例如这子夜小歌的第三首,是诗人用了仅足与一篇古代极简的民歌相比的简单来表出,在言语、形式、景象上,完全未加修饰的。例之一:“现在我愿意去死,”人将读而又读,永不会厌倦。

《约翰跋妥尔》,蔼覃的第三种显著的工作,据我的意见是被荷兰的读者完全误会了,连那原有文学的修养者。由我看来,这是一本书,只有我们时代的最美者足与相比的,却毫不是因了它的高尚的艺术的形式,也不是因了在里面说及的哲学的纯粹,这是一篇象征底散文诗,其中并非叙述或描写,而是号哭和欢呼,如现在已经长成了的约翰,当他在一个满是人类的悲痛的大都市中,择定了他的住所之后,在那里阅历着哀愁的道路,由哀愁与爱,得了他自己的性格的清净,这两者是使他成为明洁的,遐想的和纯觉的人的。我不大懂得这书,这个,我乐于承诺,并非这样地容易懂得,有如通行的抗宣斯()的一个故事,或者颇受欢迎的望伦芮普(van),或如珂支菲勒特()或培克斯坦因()的一篇童话。这是一本书,人可以如侃丕斯(à)的一般,读十遍,是的,读一百遍,为的是永远从中发见新的和美的。

《弟兄》是用戏曲底形式所成就的,而诗人却还称它为悲剧……并非照着古式的悲剧,倒不如说是一篇叙事诗,那外面的服饰使人忆及悲剧,但仍然并不尽合,虽然从中也发生合唱。这是一篇戏曲底叙事诗,一如玛达赫的《人的悲剧》(“Tragödiedes”),浩司诃茀的《流人》(“”)瞿提的《孚司德》(“”)。我不愿深入这书的哲学底观察,虽然望蔼覃有着这样的一个目的,也是真的。在我,那《弟兄》用了艺术家的眼睛便够观察,而且我乐于承认,这工作,即使也有些人对于全体的布局或几部分有所责备,然而远过于中庸了。要从它来期待大的戏曲底效果,是不行的,但它的最好的地方,如彼得和伊凡在墨斯科侯家的弟兄血战,却给我们一个大的,成形的景象。

这《弟兄》的大反对,除了《理亚波》(“”)便难于着想了。这戏曲,较好不如说是这戏曲底童话,所赐给我们的印象,大部分其实是风俗图。然而较之那样的戏曲,即倘有艺术家们,如那时在波亚(LugnéPoé)之下,最新的法国和德国的戏场改革者所曾经实演的许多新试验一般,起而开演,便将收获不少的欢迎,如那别有较胜于它之处的默退林克的《沛莱亚和美理桑》(“PelléasetMé”)者,也已相去得如此之远。

按材料和根本思想,《理亚波》彻头彻尾是德国底。在拈得上,尤其是在结束上,多多少少,和《孚司德》的第二分相同。

“Jam,

,o!

,et

ad;

Haecmea.”

虽然也还远一点,这不使人忆及《孚司德》的奇美的结末合唱:“一切过去的不过是一样”么因为叙述爱情,这一样的根本思想也贯彻全篇中。

这篇的开首,是那女的次要人物,将作苦行的童贞的理亚波,当她将入庵院的前一天,立在她的花卉之间;她在高兴她还无须穿童贞的法服。她沉思地站着时,有游猎的事接近了。她观看苍鹭和鹰在空中的斗争,而当她打算救那可怜的受伤的鸟的时候,迩来了荷兰的诺尔王,赫拉尔特()。王一见她柔和地怀抱和爱护那禽鸟时,他对她说:

“阿,你温和的柔顺的小姑娘,

你要这么柔和地怀抱这野的鸟儿,

你不肯喜欢是一个母亲么,

并且静稳地抚育一个小儿”

他用这话触动了理亚波心情中的强有力之处——母爱的冲动。她随着年老的白发的王,忘却了禁欲的誓愿,而且成为他的妻了。然而她没有生产一个孩子,永不生产,虽然人们责备她,认为她有和一个勇士私通的有罪的爱情——和她在寂寞中爱过的丹珂勒夫(),纵或全然无罪,因为她的嘴唇只有一次当月夜里在沙冈上触着他的马的胸脯,——却生了一个孩子。她丈夫死后,被一切所摈弃了,负着重罪,她和他一同烧死在烈焰的船里。

既不论那直到现在还未完成的《影象和实质之歌》(德译“vonund”),更不论那哲学底,社会底,医学底和文学底论著的种种的结集,这固然含有许多值得注意的,而且也如凡有望蔼覃所写的一切一样,在现今的荷兰文学上,显然是最高和最贵的东西,然而我为纸幅所限。我临末只还要揭出零散的韵言(“”)来,这是几月以前所发表的他的最近的工作,克罗斯也在《新前导》上说过:“诗人只是那个,那诗,无论为谁,都不仅是空洞的文字游戏,却是他的魂灵的成了音乐的感觉……”

倘在这一种光中观察它,则拂来特力克望蔼覃的这《零散的韵言》,在我们现今的文学所能提示的书籍里,是属于最美的。宛如看不见地呼吸着,喷出它的幽静的生活来的,幽静而雪白的花朵者,是这韵文。它将永远生存。

望蔼覃,先前以医生住在亚摩斯达登,自停止了手术以来,就也如许多别的北荷兰的著作家一样,住在蒲松。他不仅是最大的我们的现存的诗人之一,也是最良善,最高超的人。到他那里去,人说,正如往老王大辟(),是“负着负担的人,以及有着信仰的人”。的确,虽然他从来不索报酬,而他医治他的病者,抚养衰老者,无告者,人说,他的医治,大抵是用那上帝给他多于别个诗人的,神奇的力,——磁力的崇高的电流,那秘密,他已经试验而且参透了。因为充当医生,他也是属于第一等……

动植物译名小记

关于动植物的译名,我已经随文解释过几个了,意有未尽,再写一点。

我现在颇记得我那剩在北京的几本陈旧的关于动植物的书籍。当此“讨赤”之秋,不知道它们无恙否该还不至于犯禁罢然而虽在“革命策源地”的广州,我也还不敢妄想从容;为从速结束一件心愿起见,就取些巧,写信去问在上海的周建人君去。我们的函件往返是七回,还好,信封上背着各种什么什么检查讫的印记,平安地递到了,不过慢一点。但这函商的成果也并不好。因为他可查的德文书也只有的动物学和的植物学,自此查得学名,然后再查中国名。他又引用了几回中国唯一的《植物学大辞典》。

但那大辞典上的名目,虽然都是中国字,有许多其实乃是日本名。日本的书上确也常用中国的旧名,而大多数还是他们的话,无非写成了汉字。倘若照样搬来,成果即等于没有。我认为是不大妥当的。

只是中国的旧名也太难。有许多字我就不认识,连字音也读不清;要知道它的形状,去查书,又往往不得要领。经学家对于《毛诗》上的鸟兽草木虫鱼,小学家对于《尔雅》上的释草释木之类,医学家对于《本草》上的许多动植,一向就终于注释不明白,虽然大家也七手八脚写下了许多书。我想,将来如果有专心的生物学家,单是对于名目,除采取可用的旧名之外,还须博访各处的俗名,择其较通行而合用者,定为正名,不足,又益以新制,则别的且不说,单是译书就便当得远了。

以下,我将要说的照着本书的章次,来细碎说几样。

第一章开首不久的一种植物就无法可想。这是属于伞形科的,学名。但查不出中国的译名,我又不解其义,只好译音:凯白勒。幸而它只出来了一回,就不见了。日本叫做ジセク。

第二章也有几种:——

是欧洲极普通的树木,叶卵圆形而薄,下面有毛,树皮褐色,木材可作种种之用,果实可食。日本叫作橅(Buna),他们又考定中国称为山毛榉。《本草别录》云:“榉树,山中处处有之,皮似檀槐,叶如栎槲。”很近似。而《植物学大辞典》又称。者,柏也,今不据用。

约翰看见一个蓝色的水蜻蜓()时,想道:“这是一个蛾儿罢。”蛾儿原文是,意云火胡蝶。中国名无可查考,但恐非胡蝶;我初疑是红蜻蜓,而上文明明云蓝色,则又不然。现在姑且译作蛾儿,以待识者指教。

旋花()一名鼓子花,中国也到处都有的。自生旷野上,叶作戟形或箭镞形,花如牵牛花,色淡红或白,午前开,午后萎,所以日本谓之昼颜。

旋儿手里总爱拿一朵花。他先前拿过燕子花(Iris);在第三章上,却换了ö(五月钟儿)了,也就是(五月花)。中国迩来有两个译名:君影草,铃兰。都是日本名。现用后一名,因为比较地可解。

第四章里有三种禽鸟,都是属于燕雀类的:——

一、。日本人说中国叫“剖苇”,他们叫“苇切”。形似莺,腹白,尾长,夏天居苇丛中,善鸣噪。我现在译作鹪鹩,不知对否。

第六章的霍布草()是译音的,根据了《化学卫生论》。

红膆鸟()是译意的。这鸟也属于燕雀类,嘴阔而尖,腹白,头和背赤褐色,鸣声可爱。中国叫作知更雀。

第七章的翠菊是;莘尼亚是的音译,日本称为百日草。

第八章开首的春天的先驱是松雪草(ö),德国叫它雪钟儿。接着开花的是紫花地丁(),其实并不一定是紫色的,也有人译作堇草。最后才开莲馨花(od.Schlü),日本叫樱草,《辞林》云:“属樱草科,自生山野间。叶作卵状心形。花茎长,顶生伞状的花序。花红紫色,或白色;状似樱花,故有此名。”

这回在窗外常春藤上吵闹的白头翁鸟,是Star的翻译,不是第四章所说的白头鸟了。但也属于燕雀类,形似鸠而小,全体灰黑色,顶白;栖身野外,造巢树上,成群飞鸣,一名白头发。

约翰讲的池中的动物,也是我们所要详细知道的。但水甲虫是äfer的直译,不知其详。水蜘蛛(äufer)其实也并非蜘蛛,不过形状相象,长只五六分,全身淡黑色而有光泽,往往群集水面。《辞林》云:中国名水黾。因为过于古雅,所以不用。鲵鱼()是两栖类的动物,状似蜥蜴,灰黑色,居池水或溪水中,中国有些地方简直以供食用。刺鱼原译作,我想这是不对的,因为它是生在深海的底里的鱼。才是淡水中的小鱼,背部及腹部有硬刺,长约一尺,在水底的水草的茎叶或须根间作窠,产卵于内。日本称前一种为硬鳍鱼,俗名丝鱼;后一种为棘鳍鱼。

不知中国何名,姑且用日本名,曰雏菊。

小约翰自从失掉了旋儿,其次荣儿之后,和花卉虫鸟们也冷淡了。但在第九章上还记着他遇见两种高傲的黄色的夏花undKö,直译起来,是夜烛和王烛,学名et。两种都是欧洲的植物,中国没有名目的。前一种迩来输入得颇多;许多译籍上都沿用日本名:月见草。月见者,玩月也,因为它是傍晚开的。但北京的花儿匠却曾另立了一个名字,就是月下香;我曾经采用在《桃色的云》里,现在还仍旧。后一种不知道底细,只得直译德国名。

第十一章是凄惨的游览坟墓的场面,当然不会再看见有趣的生物了。穿凿念动黑暗的咒文,招来的虫们,约翰所认识的有五种。蚯蚓和蜈蚣,我想,我们谁也都认识它,和约翰有同等程度的。鼠妇和马陆较为生疏,但我已在引言里说过了。独有给他们打灯笼的,我的《新独和辞书》上注道:蠼螋。虽然明明译成了方块字,而且确是中国名,其实还是和一样地不能懂,因为我终于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东西。放出“学者”的本领来查古书,有的,《玉篇》云:“蛷螋,虫名;亦名蠼螋。”还有《博雅》云:“蛷螋,蛷也。”也不得要领。我也只好私淑号码博士,看见中国式的号码便算满足了。还有一个最末的手段,是译一段日本的《辞林》来说明它的形状:“属于直翅类中蠼螋科的虫豸。体长一寸许;全身黑褐色而有黄色的脚。无翅;有触角二十节。尾端有歧,以挟小虫之类。”

第十四章以Sandä为沙眸子,是直译的,本文就说明着是一种小胡蝶。

还有一个münze,我的《新独和辞书》上除了货币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乔峰来信云:

“查德文分类学上均无此名。后在一种德文字典上查得münze可作解一语,而则薄荷也。我想,大概不错的。”这样,就译为薄荷。

一九二七年六月十四日写讫。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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